《工作、消费主义和新穷人》作者：齐格蒙特鲍曼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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?在上一节，我们谈到了消费者社会与生产者社会的差异；但无论是在哪一社会，穷人总是会存在的。那么在消费者社会里，贫穷又会体现出怎样的特征呢？穷人的内涵又会发生怎么的变化呢？

在这一节，我们就来聊聊消费者社会里的“新穷人”。

使命是一种特权

我们在上一节提到过，在消费者社会里，消费美学取代了工作伦理，占领了人们的心智。此时人们从事的工作，也不可避免地受到了美学的影响。

在之前的生产者社会里，从工作伦理的视角看，任何工作都有价值，在使命感、满足感方面是平等的。就像《新华字典》的一个例句所说的那样：李华考上了北大，张萍考上了中专，我在百货公司当售货员，我们都有光明的未来。

事实上，在工业革命初期，哪怕是在上个世纪七八十年代，西方蓝领工人的工作仍然是体面的。比如在底特律汽车城，在汽车厂流水线上工作的工人，其收入并不比白领差，甚至还略胜一筹，完全可以让一家人过上一种中产生活。

但到后来，不同工作给人带来的满足感、使命感差异变得越来越大。名校毕业生可以进互联网大厂，进入金融圈，可以创业改变世界，这样的工作自然是被追捧的、有意义的。但像售货员、清洁工这样的工作开始被视为毫无意义的苦差事。

这就是消费者社会的评价标准。它把某些职业提升到引人入胜的地步，赋予其“创新、艺术、引领时代、改变世界”等高大上的使命，并与从业者的品味、修养、眼光、家世、教育背景等挂起钩来。好工作要自带美感，能给人带来愉悦的体验。

与之相反，那些只是为了生计而从事的职业，则被贬得没有任何价值和意义。不到万不得已，人们不会选择这类工作；就是被迫从事，也是偷偷摸摸、非常羞愧。就像一些白领被裁员后，宁可待在家里，也不愿意跑快递，或进入家政行业。

这是消费时代特有的产物。消费美学已经给所有的职业贴好了标签，有的是有趣的，有的是无聊的。好工作必须得是“有趣的”，就像好的消费品一样，丰富多样、令人兴奋、具有一定的挑战性，包含适度的风险，并不断带来崭新的体验。

相反，那些单调的、重复的、例行的、缺乏冒险精神、不允许创新、没有挑战、无法带来提升和自信的工作，就是“无聊的”。很难想象一个合格的消费者会自愿从事，除非他变成了“新穷人”，也就是那些消费能力不足，已经失去了在消费者社会自由选择权利的人。

如果说当年英国工业化运动时，工厂主与 *** 联合起来，通过设立恐怖恶劣的济贫院，迫使自耕农们变成了工人；那么，现在情况却反了过来，消费社会通过引诱或勾起欲望的方式，吸引人们去追寻那些能提供美学价值、有使命感的工作。

但这样的有使命感的工作终究是少数的，最终变成了少数精英的特权。大多数人只能从事那些单调的、重复的、例行的工作，作一个小小的齿轮。

消费社会不允许无聊

正如上面所说的那样，人们从事的职业已经开始因为审美而分层。只有少数的天之骄子，可以对某一份有趣的工作从一而终，而大部分人则注定会成为新型的小齿轮，哪怕收入不菲，也随时可以被替代。

此时，劳动力市场开始变得日益灵活，它不再提供终身职业，也不允许人们对工作产生感情。而且老板们也不愿意让员工产生所谓的使命感，因为当需要裁员时，这种情感会引发不必要的麻烦，而裁员往往是企业提高盈利时更佳武器之一。

仅仅从职业这一个角度，我们就能看出消费者社会分层的关键，那就是选择机会的多少。对合格的消费者来说，世界变成了一个充满一切可能的巨型矩阵，允许他们主动选择，甚至试错，以获取愉悦的感受和生动的体验。

与此同时，大批消费者被归入失败者的行列，只能被动地接受他人的选择，比如职场裁员。此时，失败又往往和失业联系在一起。失业会减少经济收入，让人们在物质方面变得贫穷，进而导致消极悲观的心理状态。

我们知道，每个社会都有“体面生活”的衡量标准。如果无法达到这些标准，人们就会因失败而烦恼、痛苦。而贫穷就意味着被排除在“体面生活”之外，意味着“达不到标准”，这会打击人们的自信心，进而引发羞愧感和负罪感。

有两位社会学家专业研究失业带来的社会心理影响。他们发现，有一种境况让失业者特别痛苦，那就是无聊。他们似乎有着无穷无尽的时间，但却无法选择作任何有意义、有价值的事情。久而之久，他们会变得烦躁不安。

或许就是因为这一心理，我们会看到奇怪的一幕：很多人平日里因加班加点而疲惫不堪，梦想着有一天能睡到自然醒，能痛快地刷剧玩游戏；可是一旦失业有时间了，他们却准点起床，西装革履出门，在图书馆或咖啡店里假装工作，或充电。

为什么会这样呢？因为消费主义不允许“无聊”的存在。在消费主义的语境里，幸福的生活与无聊是完全绝缘的，它总会给我们提供新鲜又 *** 的东西，帮我们防止烦躁、无聊、审美疲劳、忧郁、绝望或厌倦等情绪的涌动。

但新鲜和 *** 会让人们走上一条不归路。伴随着 *** 的增加，人们的情绪阈值也在上升，于是需要更新鲜、更强烈的 *** 。尽管欲望是免费的，但实现欲望并体验之后的愉悦状态，都需要金钱为支撑。因此，金钱才是治疗无聊的良方。

当人们习惯了这种 *** ，一旦经济紧张以至于无法再持续下去时，就会坠入更加烦躁、更加绝望的情绪黑洞。而这，正是新穷人们面临的困境。灵活用工机制无法确保他们经济状况的安稳，而消费的欲望却是节节爬升、越演越烈。

总有一天，他们的经济基础再也无法撑住想要的生活，此时欲望就会反噬。当初因为新鲜 *** 有多开心，现在他们就会因为无聊烦躁有多绝望。他们无法轻松地睡懒觉、刷剧、玩游戏，也只能在假装的忙碌中，试图找到一点点的心理安慰了。